第6章 老酒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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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刘绕笑道:“一国气运长柱塌了约莫半数,外边闹出这么大动静,我就算不是飞升境,就算不是国师,只是个仙人或者玉璞,也会有所感应。至于山上的推衍算卦一道,实在是非我所长,算不到道友会夜访此地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将信将疑,“我有个朋友,说你修道资质鲁钝,是个朽木难雕的仙人,是雨后证的道?”

    刘绕点头道:“走了捷径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问道:“大绶朝的气运长柱没有直接溃散,是国师暗中出手扶持,为此折损了不少道行吧?”

    刘绕说道:“算不得什么壮举,食君之禄忠君之事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笑道:“经此一役,刘绕还能保得住飞升境?”

    刘绕说道:“大敌当前,总要虚张声势一番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点头道:“辛苦。”

    刘绕淡然道:“这一遭人世,反正来都来了,吃苦也好,享福也罢,总要认认真真,好好走上一遍。”

    刘绕是个古怪人,喜好游戏红尘,将最有实权的国师当成了类似太尉太傅的荣衔,老人时常外出,当过行走八方的江湖术士,帮忙看八字,经常摆摊于路口,拆字算运程,为人细批流年。也做过游走在大街小巷的吹糖人,在市井坊间卖过高粱酒,甚至是当过几年中岳山路上的挑夫。

    因为他一直深爱着那位殷山君,少年时去山顶玉霄宫敬香,瞧见了那尊栩栩如生的彩绘神像,一见心仪,情根深种。

    年轻时误以为功业显贵、飞黄腾达了,就可以赢得她的青眼,可哪怕等到刘绕成了仙人,当了国师,替皇帝去玉霄宫斋戒祈雨之类的,殷霓还是对他礼数且疏淡的态度。

    老人意态阑珊之余,偶尔也会用略显粗鄙的家乡方言自嘲一句,没吊扒的。

    姜尚真转头笑问道:“敢问姑娘姓甚名甚?”

    少女明显是个窝里横,见着了外人,便羞怯赧颜,轻声说道:“我叫金鹂。”

    又有客人登门,姜副山长立即起身相迎,刘绕竟是呼吸一滞,对方明明没有流露出任何杀心,刘绕便已经有几分道心不稳迹象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门见山说道:“不如国姓和国师一并换了,刘绕,你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刘绕说道:“治标不治本,不出十几二十年,大绶还是那个大绶。看似大闹一场,陈国师与剑仙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,除了解气别无意义。”

    “得位不正的大绶朝,起家就不对劲,是身为开国皇帝私自织造龙袍,欺负一双孤儿寡母得来的江山。”

    “大绶朝想要真正更换面貌,从看似庞然的臃肿,虚假的强大,转为凛然精悍,有一把硬骨头……要死人,要见血!”

    “接下来谁当皇帝,得由我说了算。”

    刘绕的回答让姜尚真倍感意外,顿时刮目相看,怎么听着有点?

    果不其然,刘绕说道:“我精研绣虎的事功学问已经足足二十年,自认小有心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姜尚真身边,笑道:“确实是小有心得。”

    刘绕抬起一只手掌,“你们不必动手,连半点骂名都不用承担,只因为我刘绕手上沾的血,只会杀人更多。皇亲,京官,边军,修士,都会有。我要的,就是各地的叛乱,我既要见野心家的血,更要见一心为国的忠臣,我要拿生死作筛子,在二十年之内,选出真正的大绶文武,国之栋梁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赞叹不已,刘绕别说当个国师,不当皇帝都可惜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为所动,只是笑问一句,“你真要见着了殷霓,能够利索说话吗?”

    刘绕呆了片刻,一下子就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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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郑大风回到了落魄山,先去山脚宅子,没有敲门,在屋外听了一会儿年轻道士的鼾声如雷。

    再去还剑湖那边,先跟为竹素护关的宁姚,说了陈平安已经无事,真真正正,定了风波。

    宁姚坐在茅屋檐下的竹椅,长呼出一口气,放心和释然过后,她终于显露出一份疲惫神色。

    郑大风使劲搓着脸,笑道:“也别对仙尉道长心怀芥蒂,当然,这位人间第一位道士,确实是代替人间起着压胜陈平安的大道职责,稍有差池,陈平安就有可能被‘他’给镇了。就算是现在事后回想起来,陈平安这小子的那个决断,真是做到了“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己不知”的地步,但凡是知晓真相的,谁不后怕?”

    宁姚点点头。

    郑大风站起身,“我去跟魏檗和米大剑仙聊几句,让他们也放宽心。”

    大半夜,落魄山竹楼一脉就召开了一场紧急议事,属于宵夜一脉的陈灵均也被暖树喊去竹楼那边“列席”。

    大伙儿一起坐在石桌旁,放了浩然九洲的九张堪舆图,还有那几本脍炙人口、专写各洲山上风俗形胜的神仙书籍。

    作为盟主的郭竹酒也带着俩狗腿的正副舵主,来这边帮忙参谋参谋。

    裴钱提笔先在宝瓶洲地图上边,画出了一条大致的游历路线,按照先前陈灵均跟郑大风他们合计出来的方案,就是往南走,与早年山主第一次南游,是差不多的路线。比如走过了彩衣国,再沿着那条走龙道,乘坐仙家渡船,去那座新建成的老龙城……至于“大致”之外的具体路线选择,宗旨就两个字,随缘。

    陈灵均指了指地图最南端,小声道:“裴钱,这边也圈画个,老龙城那边的十里荷花,这可是米大剑仙自掏腰包重修的一处风景名胜。咱们登上跨洲渡船去桐叶洲之前,总是要去那边瞧一瞧的,到时候回信一封给米大剑仙,也好让他晓得老龙城苻家他们上没上心,到底有无克扣银两,中饱私囊……忘了米裕要去蛮荒,有些麻烦,不晓得飞剑传信到那边,价格如何,出门在外,紧着点开销,我这就去跟米裕讨要几颗神仙钱,多退少补,咱也不挣自家兄弟的半颗铜钱。”

    青衣小童去也匆匆来也匆匆,臊眉耷眼的,也不摔袖子了,原来找到米裕的时候,这个王八蛋独自坐在台阶那边喝酒,直接打赏了一个滚字,还说命有一条,钱没一颗。

    陈灵均倒也不恼,去了蛮荒,离乡何止百万里之遥,离着那座螯鱼背便远了,米裕这种混迹花丛的浪荡汉,揪心是人之常情。

    米裕心情不佳,自然还是担心落魄山这边的微妙境况,小陌和谢狗都跌了境界,隐官大人更是跌到没法再跌的处境,米裕终究是放心不下。

    所以他一直犹豫是不是顶替即将闭关的小陌,担任死士。

    只是与齐廷济约好了要同走蛮荒,“洗剑”的狠话都撂出去了,总不好随便更改行程。米裕就自个儿在那边喝闷酒,借酒浇愁。

    修道之士,岁月悠悠,无视寒暑,只是所谓清心寡欲断绝红尘,终究是个说头,估计也怕那猛然间惊觉,原来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,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

    所以当米裕临时得知还有一场天殛需要隐官去独立承担,米裕可谓揪心至极。

    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人,借酒浇愁自然只会愁更愁。自古多情只被无情恼?却是未必啊。

    米裕后仰倒地,看那当空的皎皎明月,提起手中那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兼酒壶,挡在眼前,遮了一轮明月。

    米裕转过头,发现深居简出的韦账房不知为何,来到这边坐下了。

    韦账房的书中自有颜如玉,跟米裕、郑大风、仙尉道长他们几个的书中自有颜如玉,是截然不同的“看法”。

    韦文龙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,不善言辞,一天到晚对着账簿和数字,但是今天的明月夜,却是不吐不快。

    “年幼时便往来于当铺和药铺之间,受尽白眼,被视为晦气的扫把星。”

    “一双小小草鞋,往返于山野和家宅之间,吃足苦头,手脚长满老茧。”

    “此间滋味,我们只是听说。苦尽甘来,路途坎坷,他却道谁都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米裕立即收好养剑葫,坐起身,大为惊讶,本以为韦文龙就是那种除了算账便一窍不通的书呆子。

    米裕问道:“喝点?”

    韦文龙摆摆手,不喝酒,他也确实不好酒。

    “能够有一技之长傍身,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,我很珍惜,既感谢祖师爷赏我这碗饭吃,所以我敬天,也感激师父不求任何回报的传道之恩,因此我尊师,同样的,我非常喜欢这座所有人都人心明亮的落魄山,于是我谢地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都不因为我的道力低微却占据高位而心生不满,反而对我礼敬有加,我要由衷感谢你们的理解和宽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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